今天，给大家分享一个病例。是那种见一次就会记一辈子的。

  

还是当实习医生那会儿，我和室友被安排到急诊科轮转实习。急诊科嘛，大家都知道，什么紧急情况都有，醉酒的、车祸的、急危重症的……一天就能看尽人间百态了。

 

到急诊科的当天，我被老师安排照看一位前一天喝了百草枯的小伙子，年龄与我相仿，可能还要小一些。那个时候还不太流行智能手机，他拿着一个功能机躺在床上玩贪吃蛇。他看上去啥事儿都没有，比起周围那些昏迷的、插呼吸机管的患者，他几乎可以被认为是“正常人”了。当然，他也觉得自己没事。

 

因为年龄比较接近，外加我一个实习生确实啥也干不了，主要就是观察病人的表现以及跟着老师们学习。所以，带教老师给我的任务叫“照看”，其实更多的是看着患者，别让他跑了，因为在我来之前他就逃跑过一次，并不是为了逃医药费，主要是他觉得自己好好的，根本不用住院。医生跟他说过好几次他的情况很危险，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，但是他不信，以为我们在骗他……

 

看他的病历是因为被母亲发现喝了百草枯送来医院的，病历上写的是喝了半瓶（一瓶200ml）。理论上讲，喝一口基本上就是接近百分百的死亡率了，更何况一口气喝了半瓶！虽然入院后进行了抽血化验、输液治疗，外加洗胃、灌肠、血液灌流……能做的都做了。其实，对于挽救生命来讲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，只能说延长一段时间罢了，剩下的只有等待了。

 

我问他：“为什么来住院？”

 

-“喝了农药。”

 

-“为什么喝？”

 

-“失恋了，心情不好，喝着玩儿……”

 

-“你知道喝的是什么吗？”

 

-“不知道，家里有什么我就喝什么……”

 

-“那你对象知道吗？”

 

-“不知道吧，我给她发信息打电话，都不回。估计我死了她也不知道吧，呵呵……”

 

……

 

说罢，他又扭头去玩游戏了，似乎并不太想谈这件事。

 

过了一会儿，他扭过头来问我：“医生，你能让我出院吗？我想去找她当面说清楚。”

 

-“恐怕不行，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离开。”

 

-“怎么不行？我这不是好好的吗？”

 

-“还需要治疗，等会还要做血液灌流，把你体内的农药成分给吸出来。”

 

-“还得做啊？之前不是连续做了好长时间吗？那得花多少钱啊？”

 

-“这个你就别考虑了，你专心治病。”

 

-“不行，我得去找她。”

 

-“你好好配合治疗，我帮你找她。”

 

-“算了吧，她连我都不回，你能找到？”

 

……

 

其实，我已经越界了，还说了谎。因为我既不能帮他找到她，也不可能治好他。中午吃饭的时候，老师跟我说：“小六，这个病人你得仔细关注他的各项体征变化，这些变化你看一次，一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
 

-“嗯，我知道了。老师，我想问问，咱们能帮他找来他女友吗？我觉得她来了可能对病人配合治疗有帮助。”

 

-“让患者家属联系了，人家姑娘不来。姑娘说不就是喝个农药嘛，谁还没喝过啊，就挂电话了。”

 

-“好吧，我知道了。”

 

……

 

“六医生，你快来管管你的病人！”护士长推门进来叫我。

 

原来，患者趁我中午离开去吃饭的时间，自己拔了身上的管子，准备离开急诊病房被护士长发现，拦在了病房门口。患者想要推开护士：“你们起开，我没事，让我出院，我得去找她！哎呀，你们别拦着我，我好着呢！”

 

扭头看见我来了，似乎有些犹豫，对我说：“医生，你帮我说说，我就出去一会儿，马上就回来，我知道她在哪儿，我找到她说一句话就回来。”

 

-“不行，你现在的情况不能出院。护士长，您去忙吧，我来看着他。”

 

-“行，小六医生，你把自己的病人看好。”

 

-“嗯，放心吧您，我时刻盯着。”扭头我跟他说：“走吧，回去躺着吧，我今天刚在这里实习，你别给我找麻烦了！”

 

-“不好意思，医生，我确实着急了。”

 

……

 

隔天，他的情况很快就不好了。监护仪频繁提醒爆灯，一共就四五个护士，全忙得团团转，几乎都是小跑着去床旁处理。

 

坦率地讲，我们实习生当时啥也做不了，这种危及生命的情况往往是交给更专业、更有经验的老师去处理。

 

他开始连说话都有点儿费劲了，因为毒素一般首先侵入口腔黏膜。紧接着溃烂出血，然后出血、水肿、呼吸困难等一系列情况也出现了。像是提前定时好的程序一样，一旦开启，就像开动的列车一样不停歇地奔向终点。

 

他的情况持续恶化着，身上的管子越来越多，偶尔见他难受得翻翻身、伸伸腿。因为说不出话，他就用勉强还能动的右手在手机上打字给我看，讲和女友怎么分手的，讲他后悔那天冲她发脾气，讲他以后出院了一定要找到她，跟她道歉……

 

最后，他写道：我后悔了，我还想活着，太难受了。

 

我看完这句话，抬头看他，头一次见到他流泪了。

 

陪着的家属是他的母亲，父亲在外地打工还没回来。因为病房管理规定，急诊病房不能陪床，所以他母亲就在急诊病房门口到电梯间旁边的空地上打地铺，好几天了。有几次路过时，看到她坐在地上靠着墙，眼睛就那么盯着地面，科里的护士还给她买过几次饭……带教老师这几天已经跟家属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，患者随时有可能呼吸、心跳停止……

 

他的母亲一开始还求医生一定要把孩子救回来，后来也不求了，只是每天探视时间去看看孩子，帮他整理一下头发，掖一下被子，扭头就出去了……

 

刚开始能说话的时候他还会跟母亲说让她回去，他这里没事儿。

 

现在也说不出来了。

 

他手机打字给我，让我拿给他的妈妈看，我看他写了一句：妈，我错了，救救我

 

他母亲盯着看了半天，头也没抬，把手机递给我说：谢谢。

 

……

 

没多久，他出现了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（ARDS），距离多脏器衰竭（MOF）不远了，这意味着基本上也就是这两天了。他当时连打字都已经很费劲，但是手里却还一直拿着手机，护士好几次想把手机放到一边，他都用尽力气攥着手机不放，似乎在等谁的电话。

 

终于，在我到急诊科实习的第五天早上，他走了。

 

直到走，都没能等到电话或者信息。

 

他父亲赶来的时候已经是那天的下午。

 

那天天气不错，记忆里却一直都是阴沉沉的。

 

来源：“第十一诊室”微信号，作者：六层楼

原标题：《「妈，我错了，救救我……」》